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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枣儿
作者:刘真一
  
 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还是我小时候的事。每逢想起这件事,我就觉得,这和我没多大关系。可是想来想去呀,这是我们一个集体的事嘛,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!
  我刚参军的时候,参加的是宣传队。我们宣传队一共有三十二个孩子,大多数都是穷人家的孩子。就说米花吧,她爹给地主扛长活,每年挣来的一点粮食,养不活他们全家人。她娘一手抱着她的小弟弟,一手领着她,到各村讨饭吃。有一次,她们来到我们宣传队住的村子里。那是个上午,队长正给我们上政治课,我们抬头一看,不远的一棵枣树底下,站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妇女,她怀里抱着一个皮包骨头的男孩,身边站着一个瘦伶伶的女孩。她小小的胳膊上,挎着个又大又破的竹篮子。不用问你就会明白,这是母子三人。那女孩和她娘一动不动,一声不出,像钉在地上一样直望着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。下了课,她娘走到队长身边,眼里含满了泪,拉着她的女孩儿说:“叫她跟你们去吧,跟你们去吧。”
  队长把她们上下打量了一会,弯腰抱住那女孩子的肩膀说:“你几岁?”
  女孩深深低下头,半天才挤出一个细弱的声音:“十岁。”
  这时候,我们全围上来,队长看了看大家,有点为难地说:“她小了一点,太小了。”
  大嫂看了看我们,不满意地说:
  “他们大吗?我看也大不了多少。”
  那女孩拉住娘的衣角,一对对的泪珠滚落下来:“娘!咱回家,回家。”
  她娘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:“回家,回家饿死吗?”
  女孩放声哭起来。她娘也撩起衣襟,擦开泪了。队长急忙抱起那女孩,红着眼圈说:“好,好,大嫂,我们收下啦,收下啦。”
  就这样,我们的队伍像一块吸铁石,在河北省南部的平原上,走一处吸一处,把那些没吃没穿没处站脚的苦孩子都吸进来,变成了一支小小的队伍。
  在一个叫小张庄的村里,我们住了整整一个月。这村有个大空园子,是姓张的地主家的。园子里有一片明光光的打麦场,还有一片枣树林。靠场边有两间草屋,屋里住着李大娘。李大爷给这家地主扛了一辈子长活,五十岁的那年,就累得吐了血,死在这草屋里。地主为了叫李大娘替他们看枣,看场,没有赶她出去。我们宣传队来了以后,每天在这里出操上课,学歌,作游戏。闲了的时候,孩子们一群一伙,坐在枣树底下看书本,用细细的柴火棒,在地上学写字。李大娘天天拾柴做饭,忙得浑身是土。她总是抽出个小空来,笑眯眯地走到我们身边,歪着头儿,看看这一个,望望那一个。她小心地走着,怕踩坏了我们写在地下的字。每天早晨起床号一吹,孩子们的脚步呱哒呱哒的响着,从村子的四面八方,向这大园子跑来。跑进小宅门,都高声喊着:“大娘!大娘!”
  大娘从屋子里探出头来,一一答应着:“哎!哎!”
  也有时候,我们喊大娘喊得太多了,她又高兴又心烦地说:“八百年没见面吗?你大娘掉魂了吗?”
  一片笑声,孩子们围住了她。
  二
  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,树上的枣儿快要熟了。我们每天早晨跑进这个大园子,喊完了大娘,总要跑到枣树底下,一个个仰着脸儿,望那些密密的叶儿,望那些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的枣儿。枣儿也像一个个的小脸,在绿叶丛中睡了一夜,鸟儿一叫,孩子们一喊,它们醒了,好像在笑着,在望我们,如果它们有嘴,准会和我们说起话来。孩子们指指画画,像争论什么大问题,认真地争吵着:“这个枣儿发白了,我保证,准是它先红。”又一个说:“你看看我这一个,比你那个还大,不光白,已经有一点红意思了,准是它第一个先红。”
  有一天,这家地主老太婆走进了这个大园子。她一只手拉着她的胖孙子,一只手甩打甩打,走得可快哩。她脸上的肉往下垂着,走到我们面前,眼皮也不抬一抬,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,一直向李大娘住的屋子走去。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姑娘看见她那吊死鬼的脸相,就多心了,悄悄走到李大娘窗根下,只听她对李大娘说:“唉!我好几夜也睡不着。这群孩子兵不走,只怕我的枣今年是落不住了,等不到红就没了。”
  李大娘没好气地说:“人家有纪律,你没听人家队长一遍一遍地说吗?”
  “说是说呀。要是大兵,我还放心点,可是这一群,全是些要饭吃的孩子,偷惯咧,怎么能不偷呢?”
  李大娘生气了:“你见人家偷过什么?”
  “偷过什么?你没长耳朵?没听说过?前年我孙女把帽子忘在当街那块石头上,不大工夫,回去就没了。那天正好那个叫米花的小丫头和她娘来要饭,不是她又是谁呢?去年我这小孙子在街上光顾玩,把一块馒头放在地上忘记吃了,抬头一看,一个要饭的孩子正在吃呢。我们孩子一边夺一边打,那没出息的穷孩子,狼吞虎咽,几口就吞到肚里去,气得我们孩子回家哭了一大顿……”
  没等她说完,李大娘抢过去说:“那是冻的,饿的。”
  “不管怎么的,那个抢干粮的小子就在这群娃娃队伍里,叫小胖鸭的那一个就是。今年你要长出十个心眼十双眼睛才好。这些孩子根底不正,一会半会改不了。常言说,三岁看大,七岁看老。”
  李大娘说:“好啦好啦,不放心你自己天天来看着,反正你在家也没事,省得闲出病来。”
  真是这样,枣儿还没有红,那地主老太婆一天比一天来得更勤了。过了些天,她干脆一听见我们的集合号,就急忙跑来,一直坐到天黑才回家。这一来,我们可生气了,原来我们上课,学歌,全是面对着那片枣树林。早晨风一吹,有银白的露珠儿从树叶上掉下来,又新鲜又好看。从这以后,我们的队伍扭过脸来,不再看那片枣树林。我们的李大娘,脸也拉长了,也不对我们笑眯眯的了。我们喊她一声,她答应的声音也不那么脆生生的好听了,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。
  在我们的队伍里,就数米花和胖鸭最小。胖鸭本来叫王五全,刚来的时候,饿得像个骨头架子,参军不到半年,他吃得又圆又胖,走起路来,两只小胳膊一甩一甩,有点像鸭子摆来摆去的翅膀。有一次,队长望着他走路的样子,高兴地说:“胖鸭,胖鸭,你可真变成个小胖鸭了。”就从这,我们叫起他胖鸭来。
  有一次下了课,米花惊喜地跳起来,指着树尖大声嚷着:“胖鸭,胖鸭,快来看,那个枣儿红了,是我先看见的。它要是刮风掉下来,我吃了。”
  胖鸭气红了脸说:“是我先看见的,大前天我就看见咧。怕你们眼馋,我没说。”
  米花歪着头狠狠地说:“大大大前天我就看见咧。”
  没听清地主老太婆在屋里说了句什么,反正不是好听的话,李大娘忽然从屋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,气红着脸说:“是哪一辈子没吃过枣儿馋死的?课上完咧,都滚蛋,别在这儿给我丢人。”
  只听哧楞一声,像一群麻雀,孩子们全飞跑着散了。跑进我们住的房东家,大家七嘴八舌,都对米花和胖鸭发起火来:“不吃那个枣你就会馋死?就是死了,也不吃她的枣。”
  “谁要是再给八路军丢脸,就开除他回家。别一条鱼弄得满锅里腥。”
  胖鸭捂着脸,再也不抬头了。米花的一双黑眼珠,在泪水里一圈圈地转悠。她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哭出来。队部的通信员小李看不过了,蹦起来说:“人家又没说去摘,人家说刮风掉下来她吃了。要我说呀,掉下来的枣儿就没主了,谁吃也可以。你们都不吃我吃,等那个枣儿掉下来,你们谁见了通知我一声。我就不怕那个老婆子,我一口口地咬给她看!”
  大家又气又恨,恨那个地主老太婆,也不满意李大娘。那么好的大娘,为一个枣儿的事,就值得对俺们发那么大的脾气吗?
  三
  这件事还没过去,又发生了一件事。我们宣传队刚成立,第一件事,就是先学会八路军进行曲。说来也真有点笨得气人,整整学了一个月,还没有学会我们的进行曲。队长一不领唱,我们就干瞪着眼,干张着嘴,唱不出声音。
  这天早晨,我们的歌声刚停住,李大娘拿着笤帚疙瘩,气呼呼地来到我们队前说:“你们知道猪八戒他娘是怎么死的吧?笨死的。我看你们比猪八戒他娘还笨三分,怎么一个月还学不会一个歌呢?限你们三天,谁要是学不会,我就照你们屁股蛋子上揍一顿。”
  队长嘿嘿笑着说:“好大娘!这都是咱们穷人家的孩子,拾柴火拾粪,要饭逃生,他们没听见过歌,有的刚刚发出一点声音,别着急。”
  听了队长的话,李大娘的口气和缓了:“人家说,咱都是没出息的孩子,光会喊着要饭吃,哪儿会有什么好听的声音。我跟人家吵,跟人家顶,总是一天天地盼着,盼着咱的孩子长点出息。我整整盼了一个月,我听也听会咧,把着嘴教你们还不会?大娘想问问你们,是不是你们不用心学呢?”
  小李两手卡着腰,从队伍里蹦出来:“你算什么?你有什么资格天天来领导我们?”
  这一下,李大娘可火了:“我先问问你,你是哪个山上的猴?哪个架上的鸡?”
  小李气红了脸说:“我是八路军。”
  “呸!”李大娘狠狠地说,“你是九路军,你不跟穷人是一家人。”小李干张着嘴,说不出话来。
  队长走到他身边,拉正了他的军帽说:“去!回到队伍里去。”
  听了李大娘刚才那些话,我们才明白了大娘的心,都觉得小李不懂事。回到队伍里半天,他那脑袋瓜还歪楞楞地不服气。队长倒背着双手,在队前走过来,走过去。静悄悄的大园子里,只听喜鹊叫了两声,忽然“乓”的一声响,一个又大又圆的红枣儿,滚落在我们队前来,像一只大眼睛,瞧着我们。米花扯了小李一把:“你不是说不怕吗?快吃去吧?”
  小李正没好气,像放了一炮:“去你的!”
  队长仰起头来,大声说:
  “都坐下,上课!”
  四
  也巧,就在这一天,吃罢了晚饭,小李欢蹦乱跳地来下通知,说是要出发。看他那样儿,就像吃了蜜,浑身甜丝丝的,恨不得一步离开这里。他跑着,蹦着,像唱歌一样不住声地喊着:
  “出发哟,出发哟,马儿飞,马儿跑……”
  傍晚,各处的队伍集合起来,坐在村外的枣树林里。司令部、政治部、警卫连,你欢迎我唱歌,我欢迎你唱歌。一片掌声,一片呼喊。鸟儿从枝上飞起来,乌压压地染黑了天。警卫连的一个战士站起来,望着满天的鸟儿,好像讽刺我们说:
  “咱们那宣传队,也长翅膀了呗?也会飞了呗?也能唱个歌了呗?”
  孩子们坐在自己的小背包上,个个都低着头,心里呀,就像钻进去一个小老鼠儿,七上八下地蹦着。偷偷抬头一看,身边没有队长,人群里也没有李大娘。是啊,一个多月了,在她的身边,我们总没有唱好我们的进行曲。想起李大娘,真叫我们害羞。这会儿队长一定坐在她的身边,和她说话呢。
  米花仰头望着树尖说:
  “枣儿全都要红了。”
  胖鸭捅了她一下:
  “你就不会说点别的?”
  米花的小脸羞红了:
  “俺又不想吃,说说也不行吗?不信你看看,我眼睛里边哪有红枣?”
  清脆的军号声响起来了。一片拍打背包的声音,全体同志都站起来。司令部总是在前头,一个整齐的行列,穿过绿色的树林,伸向了田野。
  这一次又要走多少里?又要到什么地方去?这小张庄,房屋,树林,老人,孩子,多少双眼睛都在望我们,都在送我们。一个多月了,小张庄,那红枣,那大娘,我们永远忘不了。
  前面的队伍已经走完,该轮着我们开步走了。孩子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心呀,就像在开水里煮着,呼呼地滚跳起来。分队长小芳涨红了脸,忽然大声说:
  “咱们的进行曲,咱们真的还不会唱吗?咱们唱。”
  说着,她激昂地起了一个头,我们迈开整齐的大步,一面走,一面高声唱起来:
  向前向前向前,
 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,
 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,
 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……
  像一只巨大的手扒开了一个口子,清清的泉水涌出来了。我们都会唱了,都会唱了。唱得多么好听,多么有力量。就连小李儿,也唱得很严肃,很高昂。哗哗一阵响声,前后的队伍都给我们鼓起掌来。
  我们的司令员,一个老红军,骑马跑过来,拍着手,用南方口音说:
  “好!好!我们的庄稼孩子,有声音了。”
  他的话语刚落地,在身后,在远远的小张庄,一个长长的,亲切的声音,呼喊起来:
  “小李儿——小李儿——”
  我们觉得,这不只是喊小李,也是在喊我们。像一队雁鹅,孩子们回过头去,齐声回答:
  “哎——大娘——”
  大娘的声音更长,更亲:
  “哎——孩子们——”
  司令员又高兴又觉得奇怪地说:
  “怎么?你们都姓李吗?”
  小芳从队伍里站出来,声音很干脆:
  “报告司令员!刚才回答的,都不姓李,姓李的没有回答。”
  “噢?谁姓李呀?为什么不回答?”
  这一次,小李可不蹦也不跳了,慢腾腾地从队伍里挤出来,行了一个军礼说:
  “报告司令员!我……”
  “你怎么啦?”
  “我,我……”
  “我”了半天,他也没“我”出一句话来。扛着他的小马枪,撅打撅打,又朝前跑去。我们可看明白了,他在抹泪哩,他没法儿回答。
  司令员又转身问我们:
  “他怎么啦?”
  我们白长着个嘴,也没法回答。
  正在这时候,队长从后面跑上来,司令员问她:
  “刚才,是谁喊哪?”
  队长一面走,一面望着他说:
  “咱们队伍刚从太行山下来的时候,第一次宿营,就住在这个村。你在她炕头上盘腿坐过,问她的日子怎么样,问她的身体好不好。还记得吗?”
  司令员想了一会儿,深深地点了点头:
  “噢,是了,是李大娘。”
  孩子们的眼睛一起向他望过去,望着那昂头挺进的战马,那高大的身影。
  从南方,到北方,战斗的道路多么长,他有过多少房东?有过多少李大娘?
  夜深了,八月的天空,小星星全都睁开了金光闪闪的眼睛,望着村庄,望着树林,望着这支挺进的队伍。马儿嘶嘶叫喊,前呼后应,好像在说:“都跟上来了,没人掉队!”
  米花扯着队长的衣角,小声问:
  “你老半天不上来,李大娘对你说啥呢?”
  队长悄悄回答:
  “她说呀,总有一天,你再来了,她叫你吃红枣儿。”
  米花低头不言语了,急忙忙迈着一双小腿,快步走着。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964年1月于保定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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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[2011-07-10]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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